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章:117傷心之人何其多

關燈
第一章:117 傷心之人何其多

兩年後。

“九爺,求求您,求求您……應允了奴婢吧……求您了!”一個悲哀的聲音在愛新覺羅允禟的耳邊響起。

看著跪倒在腳邊身形出落得更加窈窕的春香,允禟不為所動。他蹺起二郎腿,取過幾案上茶碗,低頭品著香茗,好半天,故作陶醉地閉上眼睛,悠閑地哼起一段戲文,手指輕叩在膝蓋上,似乎已經完全把抓住他衣擺的春香當成了個隱形。

然而,心急如焚的春香卻沒有感染到半分他這樣的閑情。“九爺……”她揉了揉哭腫得如桃核般的雙眼,又呼喚了男人一聲,“九爺,就請您答應了奴婢吧。”

男人不答。

叩擊在桌案上手指的彎曲彈跳的動作一如躲閃在林宇間的黃雀,輕巧靈敏。看著這修長白皙的手指,萬千般似水柔情湧上春香的心頭。

一年了,她能有幸得到與他相伴的日子已經一年了。在這三百多個日夜裏,能窺見他的身影,能投入他的懷抱,她,這個卑微的女人,是何等的幸運!她該知足了。更何況,虧得上天憐憫,現如今,竟是又獲知了那叫她悲喜交加的消息,那麽,她更是不該再停留在此地繼續貪戀什麽了。到了她該離開的時候。

於是,春香又呼喚了男人一聲,看了他一眼,開始額頭撞地,咚咚咚地磕頭。聽著耳畔傳來一記沈過一記的聲音,允禟反而把眼睛閉得更緊,依舊坐在椅內動也不動。女人麽,不過都是些諸如此類的小玩意兒。他心裏暗諷。

從一年前便不再對他加以顏色始終冷若冰霜的八福晉小玉,想到萬花樓裏那些為了銀子為了地位向他討好獻媚的妓、女,一股發自心底的冷笑險些就要從他胸膛裏溢出。嘿嘿……女人……女人……這玩意兒……怎麽說?對,老十說得好,關了燈,脫了衣服,抱上床,哼,其實全都一個樣。

想到這裏,他不禁睜開眼,望了望腳邊額頭已磕出血跡來的春香,不禁心思一動,外邊的女人雖銷魂,家中的姬妾雖多,不過卻似乎與此女待我的情分又不相同。春香給他的感覺此時更像是一個全然聽話的仆從,一個從不會反抗的,任你搓圓捏扁的泥人。你叫她向東她絕不會朝西。是絕對溫順的。而允禟這份所謂不同的情分更非僅僅建立在單一的溫順之上。春香還帶給他另一種……可以說怪異……的感受。

無論是從徹夜縱情到枕邊醒來後的呈上的一碗熱粥,還是酗酒過度嘔吐難受之際遞來的一碗姜湯;無論是耐煩他每次深夜破門闖入後的軟軟細語,還是每每侍奉之後偷偷對他投射過來的幽幽眼神,這些,都成為允禟心頭怪異的源頭。

有時候,他偶爾靜下來的時候甚至會想,這個女人為什麽不和他其餘的侍妾一般整日以爭風吃醋,貪婪珠寶為己任呢?然而,這種靜下來思考的幾率太少。為春香這樣的女人費神又讓他覺得臉上無光,有失身份。沈湎於聲色的他遂也不願再多想。

如若不是春香今日的出言不遜,這些早就被他拋開的思緒斷斷不會再在他的腦中浮現。此時,允禟斬斷沈思,面對春香,厲聲喝問。

“你這是幹什麽?逼迫我嗎?”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懇求,懇求九爺應允。”她伏地答道。

“應允了你進宮跟隨那被廢的女人?春香,你莫不是腦袋糊塗了吧?不同於有了弘歷母憑子貴的鈕鈷祿氏,那年小蝶……如今已是昨日黃花,聽說早被關在閑梳院中……似乎還於一年前產下一夭折的女嬰……之後便連太監宮女都乏於問津。

這會子,你還會要想去跑到她面前盡忠?你……你磕了耗子藥啦?這可壓根是賠本的買賣!先別說那閑梳院與我這裏的境況是天壤之別,但說你要是跟著那女人人前人後遭受的白眼閑氣,恐怕,就不是現在穿金戴銀的你所能承受的了的!”

“多謝九爺一番擡愛,春香這些都已想過,明白九爺所言句句善意,但——但出身低賤的春香不畏懼這些,奴婢的決心已定,還望九爺成全!”

“決心?!成全?!”允禟聽得臉上變色,拍打著椅子扶手,豁然站起,兩道眉毛如麻花般擰結到了一起,

“在你眼裏,我這富貴榮華之地竟是比不上那深宮冷院嘍?嘿嘿,原來,我好吃好喝地供養了的竟是個白眼狼!養不得家的!”

春香聽了,淚如雨下。跪在地上想挨到允禟腳邊抱住,卻被他躲開。她哭得愈發傷心。

“九爺,我的命是您的,春香就是一輩子做您奴婢,都心甘情願;因此,凡九爺交待給春香的命令,春香沒有一件不盡心費力去做的,這些年的種種,自是不必說了。九爺後來憐我,讓我在府中有了安身的位置,為此,春香更是感激於心,惦念著九爺的好。然而,春香這些年心頭仍然惦記著昔日小姐的影子。若說九爺給了我生命,那麽小姐給我的就是靈魂……”

“哼哼,生命?靈魂?”允禟玩味冷笑,轉過身彎下腰伸手揪住春香的頭發,逼迫她與自己對視,“從不曾聽你說過什麽貼心的話,沒想到,哼哼,說起來竟是如此伶牙俐齒?!嗯?我知道了,這些都是你聽那年小蝶提起過的?”

春香默然,微微點頭。

“小姐對春香,從不拿區別的目光對待。她待我是真好……”

聞言,允禟大怒,惡狠狠捏住她下巴,低沈下嗓子,“我待你就不是真好?”

聰明的丫頭不再回答。這些年,她經歷的事情太多。哪些話該接,哪些話該避,這些技巧她已經熟練掌握。她不再是當年那個青澀懵懂的小丫頭了。曾經冬雪的死給了她太多的體會。

允禟瞧了眼她一臉堅決的模樣,心思忽然轉動,不禁又把事情往另一個方向推敲了一下。他想,這事兒既然由她自己心甘情願提出,未嘗於我沒有利益可圖呢?聽說,那年小蝶如今仍然勾得老四時不時前去探望,既然宜妃已死,八哥那邊在大內斷了線,我這頭如此自然連接,豈不是便利得不著痕跡?如此一想,登時把胸中些許的不快統統抹了個幹凈,朝跪在腳邊的女人重新換上了一副笑臉。

看著猝然更換上的笑容,春香只覺得周身冰冷。沒容得她細想,允禟接下來的話便打消了她原本的所有顧慮。

“為人者最重要的就是一個忠字。很好,春香,我果然沒看錯你!”

“啊,多謝九爺成全!春香一旦進宮,定會時時在菩薩前進香,替九爺這般的好人祈福,求菩薩保佑您福壽安康,子孫綿綿!”

“不——”允禟擺手,示意她自己的話還沒說話,從地上拉著她站到自己眼皮下,他深深地看入她的眼,“曾經,你是我在年府的探子;現在,你要做我宮裏的眼線!”

“啊!”

春香雙手捂著嘴失聲尖叫,彎曲手臂,接著手掌交疊在胸前,把衣襟緊緊攥在手心中,攪動不停。她垂下頭,不敢觸碰男人的視線。

她該怎麽辦呢?在她認識的人之中,能有能力把她送入宮的除了九爺,怕是沒有第二個人選。小姐必定是要見的,休不說自己這顆始終為她熱忱跳動的心,但就說她如今失子失寵的淒涼遭遇,自己就不能不前去盡一份心。然而,自己這股赤誠之情必定非要被迫夾帶上邪惡的種子,與之同行嗎?做內奸的滋味,自己不是沒有嘗過。這份會麻掉舌根的苦澀,還是不要輕易觸碰的好。

可,九爺,會讓自己有選擇的餘地嗎?

春香疑惑了半晌,剛朝男人緩緩擡起頭,一杯沁著香氣的酒盞抵到了跟前。順著捏住酒盞的那雙叫她迷戀的手,她飛快地又把他打量了一眼,囁嚅地還想分辨什麽,但允禟低沈的笑聲已然響起。大笑中,他得意地喝幹了自己手中的酒盞,笑盈盈地把手邊的那杯抵到了她的嘴邊。

*******************************************************************************

墻外哭聲墻內笑,有人憂就必有人得意。這一日,鈕鈷祿氏所居住的毓慶宮的門檻就險些要被人擠破了。沒錯,今日,恰巧是她親生兒子愛新覺羅弘歷的周歲生日。一眾討好巴結的嬪妃把她那幾間屋子圍了個水洩不通。

本來,皇上子嗣壽辰,算是件大事,換做前朝年間,少不得要邀請上皇族八旗各個宗室的親戚,在宮內大擺筵席予以慶賀。但,雍正執政的理念畢竟與康熙不同。他是崇尚一切節儉的。除了去年在天壇必要的祭祀、與嘉獎年羹堯及下屬在西北建立的功勳外,自打雍正即位,倒真是沒敢多花過一分銀子。這份儉樸也被他用到了內宮。因此,就算如今他這個最得寵的兒子過生日,他也只是命令內宮酌情歡聚,自行慶賀一番,而不讓大內撥出應有的例銀。

為這事,耿妃今天中午又來找到鈕鈷祿氏,教唆著她如何抱著白胖的兒子如何在雍正面前轉悠,如何行之邀賞之類的,若幹串聯百變的花招莫用其極。很快,就被臉色猶豫的母親拒絕了。

“怕什麽?!弘歷這份賞賜,還不是你應該得的!”耿妃啐道。

面對著她瞇起的一雙細眼,鈕鈷祿氏忽然想到她在太後烏雅氏臨終前的眉眼,不禁心覺厭惡。搖晃著腦袋轉動了兩下,她嘆道,“不,我們做的孽夠大了,我不敢……我不敢再奢求什麽了!”

接著她眼睛望向耿妃身邊的空氣,飄忽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凝神發呆。

“什麽作孽?什麽奢求?我說姐姐,你想得太多了!那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世上怕是再沒有第三個人知曉啦!”

“是呀,那些經手的婆子婢女都被你送出宮去啦,宮裏算是安全啦!”

瞥了眼鈕鈷祿氏,耿妃咯咯一笑,食指點著她的太陽穴,罵道,

“真是個榆木疙瘩!都到了這會兒,你還相信我給你編的這些話?難不成你當這宮裏進出便利得如同在菜市場買菜一般麽?想我區區一個沒靠山的女人,哪裏有什麽能耐能把那兩個肥婆子和三個小丫頭給變戲法兒似的變出宮外?”

“啊……你說什麽?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在暗示我什麽嗎?哦,不!太可怕了!不!你必定是在哄我,與我戲耍。不然,你怎麽解釋,你每月依舊從我這裏取走的那兩封銀子?這錢不是給了被送出宮的那些婆子丫頭,卻又是花在何處?”

執起鈕鈷祿氏的手,耿妃用兩掌合著,來回搓著,看向她的眼神中露出想隱藏卻沒藏好的鄙夷之態,

“哎唷……傻姐姐……你怎麽這麽天真哩……”她眼珠轉著往四下打量了下,見無人,便才放開膽子,湊到鈕鈷祿氏耳邊吐露出實情。

瞬間,鈕鈷祿氏的五官變得僵硬。她楞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好半天才回過神。緊張地一把拽住耿妃的胳膊,艱難下咽一口唾沫,壓著嗓子問道,

“你說什麽?你要去的銀子都送給閑梳院的宮人了?那……那……那麽就是說……那幾個經手此事的婆子和丫頭……她們……她們……都……都已經……”

話就此打住,說話的女人顯然意識到了今天吉日的事實,她不想往下說了。

然而,耿妃卻似故意般,硬是把她的話給補充了個完整。

“的確,那幾個婆子丫頭都已經沒有再使用這些銀兩的必要了,她們能使的是另一種錢幣。”

鈕鈷祿氏正喝著茶,聽到這裏一下子反應過來她話意所指,不由噎住。一大口茶水含在嘴裏再也無法下咽,咳嗽著哇地一聲朝對面之人盡數噴了出來。耿妃完全沒防備,不由濕淋淋地被吐了個正著。一個早上的精心打扮徹底毀於一旦,原本還想乘著今日的喜慶日子得見聖駕,不想卻先討了個如此的對待。坐在原地,惱紅了臉,卻又不便對著鈕鈷祿氏直接發作,不由跟著閑扯了兩句,就悻悻告退。

回想完中午這段,鈕鈷祿氏依舊坐在眾後宮女子中間吃酒,幾次派人到門口張望未果,心情便愈加地不快起來。原本她酒力有限,臉皮又單薄,經不住眾人相勸,此時,已是喝得臉頰酡紅。說話也逐漸含混。看了看桌上已吃掉大半的菜肴,又大著舌頭叫婢女去添置酒菜。

這時,身邊諸多女子聽了,均是咬舌竊笑。有慕她如今地位善意的笑,當然也有不懷好意等著看是非的笑。笑完,適逢奶媽抱著睡醒了的小阿哥弘歷過來,鈕鈷祿氏身處的這個圓桌的數十個女眷見了,登時紛紛迎了上去,嘰嘰喳喳說起了恭賀之詞。有祝小阿哥長命百歲的,有賀小阿哥身體康健的,有願他將來聰明靈慧才智出眾的,有望他將帥之才忠心報國的。

鈕鈷祿氏越來越沈重的眼皮間只見到一張張不停閉合又開啟的嘴唇,有厚的,有薄的,有寬的,也有窄的。一片片接二連三不間斷地映現在鈕鈷祿氏眼前,讓她只覺得更加暈眩。

兩個婢女見了,急忙攙扶著她在弘歷躺臥的搖籃邊坐下。眾女見他們母子相對,更是煽動嘴皮,能說會道者逢迎之詞如綿雲流水,不可斷絕;不善言辭者也不肯放過機會,在重覆了幾遍快要嚼爛的詞語之後,悄悄塞銀票至弘歷搖籃下者有之,走到鈕鈷祿氏背後親自為之松動肩膀者有之,對著搖籃內正睜著一雙清澈大眼打量眾人的小弘歷擠眉弄眼做鬼臉者更是不乏其人。

熱鬧、又亂哄哄的氣氛就是此刻毓慶宮的寫照。胤禛在小太監常喜手提的那盞燈籠的照耀下,站在門外,見到的就是這番情景。

原本酒宴吃到了最後,眾女正歡鬧在興頭上,胤禛的乍然駕臨無疑不啻於一劑退熱涼貼,登時令吵吵嚷嚷的場面轉為冷清。

胤禛朝一幹面若寒噤的女人一一望過去,除了醉酒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鈕鈷祿氏之外,眾女俱都伏地而跪,叩拜之後無一不露出若蟊賊被逮、鼠被貓捉後的表情。這種反應讓胤禛覺得好笑。他又打量了其中兩個平日凈在他眼前裝柔弱的女子,見她們一個赤著手臂,捋高袖子,滿頭大汗;一個只穿中衣,外褂橫系在腰間,渾身酒氣。註意到這些,胤禛眼裏的笑意更濃。

他甚至想,如此這樣才是她們私下裏真實的模樣。是自己平日裏如何也見不到的作態。於是,心情變得愈發好的他臉色稍霽,走到屋內正中央的椅子處坐了下來,饒有趣味地問起各嬪妃送來的賀禮。聽完眾女回答,胤禛點頭望向奶媽托盤上的金鎖、玉碗、珊瑚瑪瑙的珠翠之物,一一與其所答對應。忽然,他的視線被眾禮物當中的一個不起眼的布袋所吸引。

“這是什麽?”走到托盤前,他揀起布袋,抽開上邊的絲繩,一雙小孩子的虎頭布鞋落入視線。恰逢弘歷開始哭鬧。洪亮的一聲大過一聲的啼叫是此時這屋裏唯一對抗雍正說話的聲音。

“見慣了金銀玉器,珍珠翡翠,這等尋常百姓家的事物倒是覺得稀奇!”捏起一只鞋擺放至掌心,胤禛註意到了這鞋與平時所見的不同。

平日裏所見的虎頭鞋都是靠靈巧的女紅一針一線地刺繡出來。譬如老虎的模樣多半是用黑線做眼睛,紫綠藍線做嘴角與胡須,額頭當中的王字則是用金線繡制。然而,手中的這個虎頭鞋卻是特別的。特別在它用原本廢棄掉的零碎綢緞布代替了針線。然而,這絲毫沒妨礙作品的細致,或許單就針腳而言有些淩亂,但畢竟瑕不掩瑜。只要瞅一眼由各色布緞拼接起來的小老虎憨態可掬的模樣,你就會情不自禁的覺得喜歡。

胤禛食指分別輕觸左右鞋面那小老虎的胡須,才發現在這數根七彩細布條上竟是各自系著一只如綠豆大小的銀鈴鐺,手工者之心細,由此可見。

讚嘆之餘,他招手叫奶媽抱來仍在啼哭的弘歷,拿鞋與哭得小臉通紅的壽星裹著布襪的小腳比了比,穿戴上去,竟是說不出的合適!原本胡亂搖動的小人的小腿忽然停下了動作,弘歷被腳上那發出的一串清脆的鈴鐺聲吸引,瞪大了眼,對著鮮艷可愛的鞋子望了望,竟是撲哧一聲,破涕而笑。

胤禛見了大喜,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爽朗笑容。撫掌笑問眾人,是誰送來這般心思靈巧的禮物。然而,回答他的是屋內的一片寂靜,眾女匍匐在地,均不敢擡頭。胤禛的好心情徹底不見了蹤影。臉色跟著轉變。他抽搐著嘴邊的青筋,冷著腔調向眾人發作。

“朕在問你們的話?難道你們一個個都是聾子?都是啞巴?哼,這套廟堂之上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作為竟也是被你們內宮的女眷們一個個給學了個精透!好、好,你們都是聰明人,都曉得拿捏說話的分寸;好、好,沒有比你們這幹嬪妃更會侍奉朕的了!好!真是太好了!”

雍正的怒罵還沒說完,弘歷那邊的啼哭聲又起。仿佛故意配合著九五之尊責備的語氣一般,到最後,聲音也隨著主旋律越來越大。這種配樂顯然又讓雍正陷入更大的煩擾中,白了眼不曉得看臉色的奶媽,回頭朝常喜使了個眼色,這哇哇大哭的小毛孩兒才被兩個婢女擁著,由奶媽抱著退下。

眾女探頭窺伺,也紛紛想借機告退,然而,彼此偷看了眼帝王烏雲般的神情,一個個又都只得繼續呆在原地,耷拉著腦袋,聆聽聖訓。

果然,沒過一會兒,訓斥聲傳遞到耳邊。

雍正道,

“倫理綱常,此乃天地間第一等大道,凡為人者必守也。身為婦道人家,你們是朕的嬪妃,是陪伴在朕身邊的女人;但論品銜,你們卻也是臣子,該享有為人臣者該盡的忠君本分。遵夫、守禮,是你們肩頭理應挑起的擔子。別以為躋身皇族、身處後宮便可高枕無憂,於飄飄然間,或蠅營狗茍,或嚼人是非,或處心算計。一個個拿著大內的供養,腆臉厚顏,貪圖享樂。朕之前總是耽於朝廷事務,無暇顧及汝等……”

嘴邊逐漸露出的文縐縐的措詞,讓說話人自己一時也感愕然,恍惚間似覺得這些話自己在哪裏說過。因此,接下來說得更加流暢。

“但汝等勿要忘卻,忘卻自己之身份,忘卻現如今汝等所處之榮耀是從何處來,又是由何人所給予。若果真把這兩項思慮清晰,想得透徹,於汝等之後之所為,必定百無弊而只餘利矣!此等其中幹系利害,千萬糊塗不得。汝等亦可以此為謹慎言行之訓戒,督促修繕,以使日趨所言所為合乎倫理綱常之規範是也。此番言語,非責難之言,實乃苦心勸慰之語。汝等需切記自斟也!”

一口氣說完這段話,胤禛環顧了下眾女多半迷惘的臉色,不禁怔住。呆立片刻,才從方才一股腦兒的氣憤情緒中走出。心想,我這是怎麽了?怎麽對起這幫不通文墨的女子發起牢騷?她們大多是滿人貴族家的女兒,連字也不認識幾個,我這麽做豈不是對牛彈琴?

失笑中,清咳一聲,擺了擺手,正要叫眾女退下,眼角餘光瞥了眼依舊酣睡的鈕鈷祿氏,忽然註意到了她手邊一張燙金色的禮單,心中一動,走過去拿起禮單,當著眾女的面一一默讀起來。很快,他皺著眉問出自己的疑惑。他問眾女,為何沒見到虎頭鞋這項精致禮物的備註。

先前那個把外褂橫系在腰間的女子愁了眼身旁眾女的躊躇,大著膽子擡頭望向雍正,吐露出實情。“虎頭鞋……其實是……是有人特意送來的……只是這毓慶宮的主人……不讓寫在禮單上……”

“送鞋的人是誰?李昭儀但說不妨。”不知怎麽的,胤禛忽然覺得心跳得快了起來。他扶起一臉猶豫的昭儀,道,“很好,你把朕方才的話聽進去了。只要你說實話,朕就大大有賞。而其餘該說卻不說的人,卻得受罰!”話說到最後,針一般的目光刺向眾人。

一幹驚慌失措的嬪妃哪裏經受得住他這般威脅利誘?哆嗦顫抖之間,竟是集體朝雍正磕起響頭,紛紛哭啼,搶在李女之前開了口。同時嘴邊還叨念著“臣妾該死,請皇上饒命”之類的言語。一番撫恤慰藉之後,胤禛得到了要找的答案。待遣走眾女,他才走到鈕鈷祿氏的身邊,伸手撫摸她烏黑的發髻。嘆道,“枉我一向以為你心胸開朗,沒想到竟是我錯了……”

這時已隨奶媽安頓好弘歷的兩個婢女返回,方一瞅見胤禛按撫在主子發間的手,不禁滿臉漲紅,雙雙垂著腦袋悄悄側立在門邊,低眉守候。

胤禛瞧了她們一眼,立即會意。轉臉招呼來門外的常喜,表明不在此處過夜。然後又瞅了兩個婢女一眼,才認出兩人是曾經與自己有過一夜之歡的金桂、玉丹兩人。如此憶及方才兩人的臉紅,不禁又別是一番滋味。

然而,這份昔日恣情的滋味並不能統領此刻激蕩在他胸口的潮流。馳騁肉、欲從來都不是胤禛意識潛流的主宰。浸淫了各種儒、佛、道、法思想的他遠遠不是單純的肢體交合所能滿足的。他不是禽獸。更不想僅僅受到凡人動物性層面的欲、望簡單支配。他是君王,他要支配一切。不僅僅趨役萬民,號令文武,手握天下,他還要嚴格地支配他自己。

於是,自打受位登基以來,涇渭分明的律己條例在他心中形成。原本在康熙眼裏被看做休憩享樂的時間被他以另一種方式取代——勤政。每天,如小山高摞起的奏章,就是他最基本的工作。除此之外,他還經常在每次散朝之後,找相關官吏商討政務。很多原本都不必親力親為的事情當真開創了帝王勤奮之先河。

奏章,奏章,還是奏章;議政,議政,還是議政。每每當他被諸如此類繁瑣又細屑的事務困擾的時候,每每當他臉色表現得像現在這般不安穩的時候,太監常喜便知道,接下來,他要去的是什麽地方。

當走出毓慶宮,踏步在凸起的磕磕絆絆的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時,常喜提著燈籠,邁著熟練的步伐,在前邊給胤禛照路。

沒走出幾步,威嚴的聲音從常喜後背傳來。

“狗奴才,你怎麽知道朕要走的是這條路?”

常喜本想打個哈哈一笑代過,但忽而想起方才發生在毓慶宮的一幕,不禁心中一凜,提高了些燈籠,轉過身,朝主子彎腰賠笑道,

“主子心情不好,奴才自是知道。”

“誰說朕不高興了,今天可是弘歷的生日!”

“是呀,”常喜愁了眼胤禛眉眼間松緩的神態,才敢又接著往下說,“萬歲爺本來是很高興,尤其是在看那雙精致的虎頭鞋的時候……”

聰明的人往往說話有個特點——說話往往不說全說透。意思到了,對方懂了,點到就行。

如今年歲不大,但經由宮中各項事務近身在胤禛身旁廝混許久的常喜顯然已具備這個特點。

他輕輕觸碰的言外之意立即就被胤禛領悟到了。頓時,他展顏大笑,指著小太監的鼻子罵道,“好你個小猴精,竟也學會這般拐彎抹角了!”

常喜連忙說是不敢。胤禛笑過,背負起雙手,身體往燈籠的光亮處微微前傾,臉色變得嚴肅。

常喜註視著主子的表情,知道他是在想那雙虎頭鞋的事情。看了眼男人眉間的憂慮,不加思考的話脫口而出。

“萬歲爺莫要煩思,依奴才看,年妃娘娘做虎頭鞋,必定是出於一番好心!”

此話一出口,他正要喊糟,縮著腦袋正要下跪,身體卻是被身旁的男人扶住。那頭發出一聲重重的嘆息。

“卻原來,在朕的後宮裏,只有你這個小奴才才敢講真話呀!”胤禛喟嘆完,輕拍了兩下常喜的肩膀,寬慰地朝他露出溫和的笑容,又道,“你且說說,你又如何推出做虎頭鞋送弘歷之人不是眾嬪妃口中的那拉氏,而斷定必是年……必定是她呢 ?”

說到年這個字,男人眼皮猛地一跳,五官之間竟是隱隱展現出一股叫常喜感覺陌生的忿恨。然而這種叫小太監覺得詭秘的神態很快消失,胤禛接下來聽到了如期的答案。

常喜是這麽說的。

“眾嬪妃娘娘雖都說虎頭鞋是那拉氏派人送來,但只要明理的人一細想,就能猜透其中的原委。那拉氏娘娘的病日前雖聽說好了不少,但其時不時就會瘋癲發作的病況,大家卻都是心知肚明的。要這樣一個時好時壞的人做出這樣一雙心思靈巧、討得見之者喜愛的鞋子,怕純屬無稽之談!若這鞋是那拉氏娘娘獨自一人所做,恕奴才鬥膽說句大不敬的話,若果真如此,萬歲爺必定不會再讓恢覆正常的正宮娘娘獨處閑梳院了。所以,這虎頭鞋的來處必定只能是另一個人做的……”

“說得好,”胤禛緩緩點頭,順著燈籠的光暈,舉頭看向遠處那片茂密的樹林。是啊,那掉了朱漆的宮墻就隱藏在那片蔥郁之後……他正心思恍惚,小太監討好的話又在耳邊繼續。

常喜接著把方才的推理補充完整,

“依奴才想,年妃娘娘這麽做完全是出於一片善心。聰慧靈巧的她深知自己如今遭人唾棄的地位,想著若是單憑自己的名頭送來禮物,對方怕是絕對不會收下。生性善良的她便想到了這麽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一方面借著畢竟名號仍屬東宮正位的那拉氏娘娘送來賀禮,讓這邊礙於面子收下;另一方面也想通過此事為那拉氏娘娘贏得些聲威名聲,舒緩些人際關系。因此,就特地隱晦了背後自己的名頭,達成此事……”

“嗯。”胤禛應了一聲,打發著小太監繼續往前帶路,走著走著,他陷入沈思。不錯,虎頭鞋自是她送的無疑。但,送鞋背後的真正原因,卻不像常喜說的那樣……淡薄名利的她從來都把人情冷暖看得很低,又哪裏會去學別人的樣子巴結什麽權貴紅人?更不要談什麽設身處地為所謂的名義東宮那拉氏去周全交際人脈了!她決計不是這樣趨炎附勢的人。她也學不會今朝撒餌,他日捕魚之類的算計伎倆。她的人,他了解,更是明白。

因此,她會這麽做的緣由,就更讓他感到揪心——那就是——今天,過壽辰的不僅僅是方才得盡寵愛此刻已然入夢的男孩兒弘歷!

她的那個孩子,那個夭折掉的女嬰,也是在一年前的今天出生的。

將心比心。這才是她送此虎頭鞋的根本原因。

想到這裏,他閉上了眼睛。

停下腳步,閑梳院赫然出現在眼前。對著紫禁城裏這扇唯一敢對君王關閉的宮門,他竟駐足悵然。

一陣秋風拂來,燈籠的火光變得撲閃搖晃。周圍沾染著寒露的草木輕吟出沙沙作響的嘆息,一片枯黃的葉子掉在了胤禛的頭頂,取下落葉,握在掌心,男人只感到葉片上激靈著絲絲氣息一直鉆到了他的心底。

恰在這時,又一陣大風撲面,把燈籠吹熄,胤禛雙眼陷入黑暗前只聽到常喜發出的一聲“哎喲”的驚叫。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